水弓

真的烂,烂烂烂。

如是我闻

*仙人扶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






夏油杰又看见五条悟。脸上沾血,平静到反常的五条悟。


是悟受伤了,还是别人的血?他看不真切。离他那么近,那么模糊的五条悟看他,用六眼直勾勾盯着他,说了什么他听不清。在哪里的地铁站。是梦吧。


这是应该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梦,他想。他被经验之外的感受没顶:割裂的违和感。他泡在组织液里沉浮,好像溺水。


而水下传来一声闷响,有点像在海里拨开汽水瓶盖。熟悉的声音响起:“只要你死,一切都会结束。”




后来夏油杰意识到那是一个诅咒。




他从这个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,脚下是一片荒芜。他漫无目的地走动,肌肉运作的方式让他感到陌生;这幅景象他从没见过,却令他的身体沉沉坠坠,仿佛是在为了回到它所熟知的领域而欣喜。




他路过一座山,山下寸草不生山上开满小花,万籁俱静,一座温柔的山。他绕到另一面,找到一块被反复打磨的碑,深深刻着他看不懂的字,让人潸然泪下,一片茫然的刻痕。他告别了山继续往前走,山上下起细雨。




他路过一座遗址,一座村庄。没有人在其中走动,也没有人在其间走动。地上是黑色的血和拖痕。这不是人类的脚印,我对他们很熟悉,不,不是的。这是一片悲伤的土地,无论对谁而言。他停下为这片脚印默念三节祷文,泥泞依依不舍扯着他的足迹。




他路过一条河,清澈到不适合任何生物生存的河。精疲力尽的河水冰凉,像最干旱的沙漠里的那条小河。


和这条河在一起,他发现自己有许多事可做。听它的沉默,抚摸它的纹路,一路向上来寻找它的源头,找回它的声音。




人们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就是他的声音。




夏油杰想,是的。我听不到河的声音。河留给他的只是空无一物的水,只顾汩汩地流走。他还记得河的脉搏。河的生命,他的生命。


于是五条悟站在瀑布上,震耳欲聋。回声超越他的身体回到远方,在他开口之前,他的声音就淹没了河。






“杰。”






我们路过一条河,好像我们天生就该这样渡过一条河。悟看着我,什么也不说,可他的眼睛什么都说了:如果你死,只要你死,该死的,就算你死。为什么,必须你死,这一切才都会结束。这一切都会结束?他的眼睛是能看穿因果的六眼,可现在只是一双漂亮的,悟的眼睛,留给我透明的蓝色回音。我不明白。


我很想说些什么有意思的话,借此打破亘在我们中间陌生的沉默。可我的喉咙被哽住了,这几乎让我感到恼火:不受我控制的行为。可我的心里又有些发痒。像悟拉着我一起尝过的流心蛋糕,圆心猛地陷下来,软踏踏,潮乎乎。我觉得我像一条河。浩浩荡荡,弯弯曲曲,被夕阳点燃,被血红日光披上鳞甲的大河。


我生疏地跳着的心是我的河床,五条悟借势在上面疯长:夜蛾、硝子、放映室、单车、榕树、忘记浇水的花和淹死的花。藤蔓在河里发疯似的扎根,发疯似的露头,发疯似的纠缠在一起。他说个不停,把那些记忆一股脑地灌我脑子里来,好像上辈子就欠我这么多话似的。我对他说:你慢慢讲,今天我不赶时间。


他看着我,像是在看荣获本世纪最佳和最烂剧情片称号的同一个导演。他静静的回声发颤,他说好。




我们路过一座山,山腰是我们的学校。他的声音真的慢下来,一字一句,用他的声带刻在我脑海里。他从家训说到遗传,从开学说到放假,从下雨说到离开;他说他之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去,什么叫爱:五条家的老头子们天天熏陶他神爱世人,你要保护孱弱众生之类的无聊正论,神子彼时被全族视为神龛上的初升救星,除了毕恭毕敬的侍女没人再触碰过他,他不懂再正常不过了。所以我就顺着他问,什么之前?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最重要的问题,千年一遇地嘴上卡壳,大概是后知后觉这话还有机会被本尊听到。但他还是接着说下去,漫无边际,天马行空,洋洋洒洒,草叶吸饱雨水,坠坠下垂——他指着前庭一棵树能讲出当年我们的十四件光辉事迹。我忍不住又驱使脸部肌肉把嘴角抬起来,那么僵硬还那么自然:悟,你的嘴是租来的吗?


他楞了一下,回头狠狠瞪我,以上全部用时不超过一次心跳。不是,但你的耳朵是租来的,给我听着。


我洗耳恭听。我找不到你,就没人听你说这些话吗?


我没有六眼,却看到悟鲜红剧烈的心跳,一沉一顿,一字一句,好像要撞出肋骨。




学校里自然空无一人,我们去教室,办公室,操场,我的屋子,悟的屋子,好像什么圣地巡礼。我们又躺回一张床上,手臂贴手臂,谁也不看谁,任凭皮肤相接处一点一点回到三伏天恼人的热。窗外是火烧的夕阳,台风过境的夕阳,穿过玻璃落在我们熟悉的那些东西上:成堆的套子,礼品卡,游戏卡带,点心盒子,还没拆封的细烟和泡面。悟已经把被子拉了上来,他的被子还是薄薄一层,揉成一团扔在床上一角。他对我说过来躺下好像在说来做吧。


我们就真的在他床上挤着躺下,共享一个枕头一个被窝,回到那些夏天,那些傍晚。他的手还是那么凉,身体还是灼人得烫;他的枕头挺小,五条家手工制作,旧得很好看。我听着他呼吸,黑色和白色在枕头上交错——他好像压到我头发了。


一阵味道飘忽袭来:蜂蜜,梨子,碳酸饮料和花。托这股风我想起了许多天中的某一天,细节如洪水决堤,太多太多全都毫发毕现。悟不知道又在哪看到了什么神奇配方,当机立断拉着我搜罗原料。我们从厨房案板上偷走梨,在仓库找到压箱底的槐花蜜,献出我们仅存的冰可乐,上后山拔了好多野百合。他偏偏把花全塞给我,满满一捧,害我连连打起喷嚏,他却憋笑憋到直不起腰。还带着泥腥味的百合占领这间屋子,暗香浮动。


他的手指沾了红色的花粉,蹭过我鼻尖。


无可救药,无可救药的日子。无论是他还是我,全都无可救药。他眯着眼看我,抑制不住地傻笑,不知道是因为恶作剧得逞还是喜欢欺负花粉过敏。花被扔到一边,我们相互亲吻,就在这间和它主人一样恶劣的屋子里,蓝眼睛在墨镜后面亮晃晃。




......发。如果...缠......离......?


什么?




是悟。是悟在结发。他用来操纵无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,轻轻捻起黑白色的头发。挽结,扎套,相反的颜色让我们分明两立,也让纠缠到一起变得容易。我们的头发比起记忆里都有点长了。


他打了一个漂亮的结。他屏住了呼吸。


几近透明的白穿过黑,束紧,窸窸窣窣。好像闷热夏夜里野生动物的复苏。泡在露水和暴雨里的土壤渗出血蜜,把皮毛光滑的动物赶出洞穴。小狐狸,大灰狼,背后装睡的白毛猫。




相连的结落下来,成为黑白交汇的分界,陷入枕头的锚——简直和红线一样了。




还是在夏天,仿佛望不到终点的无尽夏天。生命的季节,天灾的季节,汗涔涔的季节。


窗台上摆了一排一看就知道是从五条家顺出来的瓷花瓶,上面完全不搭地全都插满野百合。




在饱含树脂的蔓草和淌着乳汁的果实间,在宽宽地浮着黄褐色叶子的水面上。痛苦离得很远。




在永恒日落的时刻,猫不想再装睡,不想再漫无止境地等下去。悟从背后缠住我,没能联结上的头发乱翘,扎得我肩颈刺痒。他闷闷地开口:走吧,还是走吧。还有其他地方呢。


我突然意识到哪怕是五条悟也已经长大了,但悟果然还是不适合做这种事。我抱抱他,拍拍他依旧瘦削的后背,看那些结在空气里稀释,滑脱。我抵住他的额头。天生神智,足以让他洞察万物的光洁额头。他用鼻尖碰碰我鼻尖。


猫的气味再次留在我身上。




我们路过一座城市,我们最熟悉的那座。我们又一次穿过空荡荡的街道,他提起城市的秘密:排水管道其实是为咒术师设置的安全屋,而塔顶的角灯是为了让女巫不会撞上大楼。蝇头住在庸医的袍子下面,还老与蝴蝶发生战争;诅咒之王其实穿的是女式和服。纳吉尼在遇到哈利波特之前被贡在香案上过着五条悟梦想中的生活:不劳而获无数甜点。B-612就是地球,而小王子住在北极点,他的狐狸是和夏油杰一样的北极狐——眼睛都小得可以。


那他的玫瑰呢?我的表情管理水平回到高专,和善地笑着问他。


北极哪有玫瑰,狐狸就是他的玫瑰。一到冬天,他们就跟着北冰洋的浮冰一路走到摩尔曼斯克,等待极昼的归来。悟也笑起来,一脸无所畏惧。




世界上最靠北的不冻港,圣诞老人往东亚走的第一站。


冰蓝和雪白的他突然变得生动。




他继续说:他小时候不可能过圣诞节,五条家道场也不适合圣诞树和针织袜子出现。长大后他也没能皈依基督教,可他还是过了几次圣诞节,在宿舍,在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山上,在榭寄生下。后来有一年,他没赶上平安夜,也没再去赶圣诞节,有的没的。


他又说起小王子。他说小王子被困在最高处,还有一颗实心铅做的心。狐狸第一个触碰他,为他停留,使他残缺也让他更完整。王子对狐狸说:把我的蓝宝石眼睛掏去,把我的红宝石剑柄叼走,把装点我全身的金叶子送给所有困顿的人。最后狐狸的尸体躺在乞丐一样的王子脚下,他的铅心第一次留下裂痕。然后王子成为历史,他和狐狸一起上天国。


昏黄灯火暗处,五条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。我发现我很难向他指出圣埃克苏佩里并非王尔德,小王子也不等价快乐王子。他认真又平静,我听见他声音背后脉脉的沉默。满地干净的雪,空荡荡,白茫茫。




——悟。




我舌根下总压着一句话。每当我看到五条悟低垂的眼,他的沉默,他通透明亮还灼灼的眼神,这句话就占满我的语言。它太重,我没法赋予它形体,可他能接住。想到这里我每每放下心来,任凭沉默占据我,只言片语全结成藤蔓留在我喉咙。




于是我说:我给你讲经,要不要听?




医院,墓地,学校,都是怨念聚集的地方,寺庙也是。佛像仁和宽厚,眼睑万慈,咒灵盘踞在泥像头顶讥笑,苦难显形;佛从未开口,只俯瞰众生,神情悲悯。




“是故地藏菩萨,俱大慈悲,救拔罪苦众生。生人天中,令受妙乐。是诸罪众,知业道苦,脱得出离,永不再历。




“若未来世,有诸人等。衣食不足。求者乘愿,或多疾病,或多凶恶,家宅不安,眷属分散。或诸横事,多来仵身。睡梦之间,多有惊怖。如事人等。闻地藏名,见地藏形。至心恭敬,念满万遍。是诸不如意,渐渐消灭。即得安乐,衣食丰溢。乃至于睡梦中,悉者安乐。




“汝能成就久远劫来,发弘誓愿,广度将毕,即证菩提。”




悟从没这么认真听过谁讲经。我手合十,他喃喃:南无阿弥陀佛。


好轻几个字。有雪落到地上。




“如是我闻。”






我们路过一片莽原,路过一片绿洲,路过一片森林,最后路过一片死寂。他的声音越来越轻,词汇的井可能被他掏空了,所以最后他什么也不说,只是看着我,看着脚尖,看着我身后,看着我。


汽水瓶盖“啵”地崩开:原来是我的声音。只要你死,一切都会结束。你目睹的悲剧,你创造的悲剧,你所愿和你所恨,你的痛苦,你的负荷,你傲慢的执念,你幼稚的义务。


是我在对悟说话,还是谁在对我说话?悟笑得惨兮兮,像那次我们祓除完咒灵后才想起没放下帐的笑——唉~搞砸了。


 


“我会睡的,但你也该醒了吧。“



“还要任人摆布到什么时候去。”



“杰。”





我的河床突然震颤,我的心神猛地动摇。悟留给我三年的记忆,三年的词句,所有表情所有动作,全哽在我喉咙里,争先恐后往外逃逸。血红的藤结扭曲膨胀堵住我的呼吸,我想最后再说哪怕一句话,可我的声带又开始振动:不受我控制的行为。


我意识到这是一个诅咒,一座牢笼。


我这样想:结发、结藤、结成河的脉搏。我们依旧鲜活的红线会风干一千年,爬满早已干涸的河床。



我扼住了夏油杰的喉咙。







评论(2)

热度(24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